【楼诚】夜
我最大的心愿,就是看着你,活在阳光下。
明诚很小的时候就对死亡这种东西有概念了。
那时候桂姨对他还很好,他们过年一起逛庙会,桂姨给他买了芡实糕,五颜六色,切成薄薄的片,很甜。
他住在小弄堂里,左右邻居也都是穷人,唯一有一个被叫做"皮逗"的上过三年公学,现今已有十七八岁了,还找不到事情做,整日游手好闲,皮逗家里只有一个老母,还害了很严重的风湿病,根本站不起来。于是母子俩就靠着一点救济过活。
皮逗看阿诚手里的糕,他忍不住咽口水,又克制住不要让喉咙的滚动太明显。
"阿诚,新年好。"皮逗说,"想听故事吗?我昨天去听说书,新故事,可好玩了。"
阿诚点头,并且把糕撕下一条,递给皮逗。
皮逗把糕塞进嘴里,没嚼几下就吞进肚子里了,然后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,还有一点糖粉黏在他手上,但面对一个比他小了那么多的小孩子,他不好意思去舔食干净。
皮逗知道自己还有故事要讲,半是回忆半是胡编,给阿诚讲了一个人死而复生的故事。
故事讲得不好,皮逗明白,他真是白负了那条糕。
阿诚却把剩下的糕掰了大半给皮逗,"带给皮嬷嬷也尝尝。"
后来皮逗跑去混码头,前几个月他家里光景确实好了不少,可没到半年他跟的大哥被人算计进了局子,皮逗也被人打断了腿,阿诚再没在外头见过他。
只是一天晚上阿诚突然想起那个故事,心里有点害怕,那个人是死而复生,还是明明活着就被埋葬,后来运气好才又被挖出来?
也许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一份能被发现的幸运。
他要是被活埋,不能动,没有声音,没有光亮,说话别人听不见,只能使劲把稀薄的氧气吸进肚子了,然后等待死亡降临。这实在太可怕。
如果他是真死了才被放进棺材里,那么会不会有人记得他?会不会有人为他哭?他一个人多孤单,没有食物,粥也喝不了,没有亲人,没有伙伴,也没有人爱他疼他。
他竭力把恐惧压下去,可是恐惧反而满溢。
桂姨晚上回来,他正迷迷糊糊,半梦半醒。
"阿妈你吃饭了吗?"阿诚揉揉眼,烛光太亮了,晃得眼睛疼,"厨房里留了粥的。"
桂姨猛然抓住他的手臂,手劲极重,把阿诚从床上拽了下来。
"阿妈,阿妈,你松松手,我好痛。"
就是这个孩子,都怨他。被欺骗的愤怒和极度的怨气冲昏了她的头脑。那个商人,院长嬤嬤,他们都十恶不赦,是活该被千刀万剐下油锅的,而他,他是个小恶魔,来拉她也堕入阿鼻地狱。
于是巴掌扬起,重重落下。
我不是你阿妈。
你抢了他的位置,你该死。
你骗我,你们都骗我。
阿诚一开始觉得疼,后来疑惑自己做错了什么,最后只想着自己怕是要死了,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,疼得发烫发麻。
桂姨打得都没力气了,才歪在一旁的桌椅上,竟然睡过去。
阿诚擦擦脸,泪已经干了很久,只有鼻子那一片还湿漉漉粘稠稠的,是鲜血。
这似乎是一个开端,还是一个模版什么的,之后生活的每一页,几乎就是用这个模版敷了墨印出来的——繁重的家务劳动,晚归且面无表情的桂姨,还有毒打。
日子这么一天天的,虽然折磨但也过下去了。
唯一的好处是不会再喘不过气,阿诚心想,原来死亡也不过是那样,现在已经没有人爱他了。精神上一放松,感官上的疼痛就越发清晰,他听说死人不会怕痛,甚至有些向往了。
这是因绝望而生的无所畏惧。
所以在明台泪眼汪汪地要拿回那折在屋顶的风筝时,阿诚想都没想就答应了,我帮你。
风筝刚好卡在屋顶那个突出窗檐的铁栏杆里,要拿只有从窗户里钻出去,再穿过栏杆。
栏杆之间的空隙狭窄,但阿诚极瘦,身上硬邦邦的皮包骨头,还是很容易就把大半个身子探出来,蹭了一身的锈渍。
抓起风筝,阿诚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悬在房屋的斜顶上了。
"小哥哥,这样好危险的,快跳到那个小阳台上,就是你右边脚下的那个。"明台也着急,一气瞎指挥。
阿诚没注意,只能听见朝右边跳下去,以为那样就安全。
于是脚一偏,任由自己下去。
落入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里。
阿诚抬头,从一双惊魂未定而瞪大的眼里,看到了一个惊魂未定的自己。
"怎么回事?"明楼只是去阳台换口气,没想到从天而降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子。
明台苦着脸,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。
"胡闹!"明楼气愤拍桌,"这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?"
"对不起。"阿诚哆嗦,细声细气地道歉。
"这主要不关你的事,我还应该为明台的不懂事道歉,"明楼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和善一点,一边弯腰向男孩凑近,"哪里受伤了没……"
然而明楼忽然僵住,脸也整个绷起来了:"这是怎么回事?"
"大哥,我不是说过了吗……"明台哭丧着脸,"我的风筝……"
"闭嘴!"明楼喝断他,"阿香,叫桂姨上来!"
***
明楼正在看一本很厚的书,内容像流水一样从他脑海里冲刷过去,明显的心不在焉。
门外踱来踱去的脚步声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去开门。
终于,敲门声响起,阿诚小心翼翼从半开的门里挤进来,他手里端了一个盘子,上面是一个茶壶和一个杯子。"大少爷,茶。"
"我是你大哥。"明楼放下书,"我领你回来,不是要叫你继续去做仆人。"
"是,大哥。"阿诚也不别扭,语气却与那一声"大少爷"没有两样。
这孩子,明楼无奈。
"再去拿一个杯子。"
"啊?"
"那么一大壶茶,我一个人喝要胀破肚子的。"
"你又要跑到哪去?该睡觉了。"明楼看着阿诚小小一个人,却抱着比自己大了那么多的一床被子,艰难地斜行,有点让人心酸的滑稽。
"有沙发。"阿诚的声音从被子后面传来,软绵绵的,似乎是怕自己又做错什么。
"沙发上怎么好睡觉,过来这边睡,床够大的。"
阿诚只好牵起一个被角躺上去,缩在边沿,背对着明楼。
明楼心底叹气,知道这个小家伙已经很给面子了,也不再多话,拉灭了床头灯。
阿诚从来没有睡过那么软和干净的床,他睡不着,又不敢动,怕惊扰到身边的这位少爷,直到身后的呼吸声变得均匀,觉得明楼应该已经睡了,才敢稍微转一下头。
谁知道一转,就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。
"你还没睡?"明楼问他。
阿诚说:"睡了。"
"睡了还睁着眼?"
"刚刚才醒的。"
"名不副实,你一点也不诚实,"明楼笑,"照这样我该道歉,把你吵醒了,对吧?"
阿诚摇摇头,把脸埋进被子里,被子里的味道很好闻,有放过衣柜染上的樟脑味,有阳光晒过的味道,还有明楼身上的味道。
"这样吧,你没有睡,我也没有睡,我们既然都不困,不如来谈谈心。"
阿诚没有回答。
"你不说话,我就当你是同意了。"明楼不是一个话多的人,但每次和阿诚在一块,就变得爱自说自话,唠唠叨叨。
"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怕黑,现在也有点,这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,就像现在你怕我,不信任我,是因为我对你来说是未知的。"
"我知道你,很久以前就见过了。"
"你所知道的只有我的名字和相貌,几乎不能算数,但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了。我们会一点点互相了解,比如今天你就知道了我怕过黑,这件事大姐都不晓得。"
阿诚觉得自己算是听了明楼的秘密,也应该交一点自己的底,才算是公平。
"我不怕黑,"他说,"我也不太害怕死,但我做噩梦的,就是死后都入土了又活过来……我有点怕被埋葬。"
"唔,你是害怕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吗?"
"我不知道,只是觉得那样一定很孤独,没有人知道我活着,他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。"
"这就和我刚才说的有点相像,对被人了解的渴望。现在我也多了解你一点,你就没有那么孤独了。"
阿诚起身,他看到窗外有亮光划过,"我可以去阳台看看吗?"
"当然可以,不过要披件衣服,夜里冷的。"
阿诚穿好衣服推开门,刚好有风进来,倒吹得身后的明楼一个激灵。
天边再次划过一点星光,阿诚赶紧低下头来,双手合十。
"你在干什么?许愿吗?"
"那是流星,皮逗,就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,说它有另一个名字叫彗星。但是叫那个名字的时候它就没有法力了,我现在叫它流星,所以可以许一个愿。"
"你许的什么愿?"
"我祈愿有人能真的爱我,对我好,日子苦一点也没什么,我都能开心的。"阿诚说完发现不妥,自己实在是有点忘恩负义的味道。
"我们待你不好吗?大姐,明台,还有我,我们都很关心你。"
"你待我很好,她曾经待我也很好。"
明楼沉默,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,阿诚以为他生气,更加不敢说话了。
"阿诚,你要相信我。我们是家人,这才是最重要。"终于,明楼挤出这样一句话。
阿诚觉得他眼里有点东西,太沉,明家已经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住了,亲情这种东西,还是算了吧,你要给,我该怎么还呢?这样吧,如果过会儿还有流星,我就许愿,让你一辈子平安康健。
于是瞪着眼望天,找啊找,星星都不见了,只有一颗黯淡的月亮,旧纸糊的一样,不好看。
"还要等一会儿吗?"明楼问他,吸口冰冷的空气把想打的哈欠压了回去。
阿诚摇摇头,表示自己困了。
虽然没有流星,但是有月亮,对着月亮也是可以许愿的,阿诚对自己说。
然而第二个晚上,阿诚还是没睡好。明楼也是。
阿诚自吃了早饭后就跑了一天的肚子,明楼则是早饭也没吃,从早吐到晚。
明镜着急,托了朋友苏医生来看看。
"阿诚粗茶淡饭长到现在,习惯了清粥的肠胃,吃牛奶蛋糕会坏肚子也正常。"苏医生拿了一个塑料袋,里面是裹了粉色糖衣的药片,"温水送服,这几顿吃清淡一点就好了。"
"至于你,肠胃感冒,注意修养,我再给你开副药吃几天。一定又是半夜去阳台吹风,吃了几次苦头还没醒过来。"苏医生对明楼明显就没这么客气了,一个指头戳在脑门上。
明台从小就精怪滑头,这从当初他怂恿明诚去跳屋台就可见一斑,长大点也沒好,甚至更加过分了起来,只是他撒得一手好娇,糯着声音哀求几句,连明楼都管不了他。
他不喜欢上拉丁文课,嫌发音绕舌,语法复杂,还给上拉丁文课的老师起外号叫"赤豆粽"。因为那个老师是个'地中海',脑门上和鼻尖又长期矗立着两颗红彤彤的痘,明诚一开始听到这个绝妙的比喻也是憋不住笑,一边笑一边还训明台,"脑筋不知道活络到什么地方去了"。
明台在上了半个月的课时,语法课本不见了,"赤豆粽"立着两条稀薄的眉毛问他,明台一会儿说是礼拜天游湖时掉水里了,一会儿又说是植树的时候掉进土坑里去了,末了还加一句"玻璃窗下,我本无缘,黄土陇中,卿何薄命!"惹得哄堂大笑。
接到从学校打来的电话时,明诚才下班,累了一整天,听见明台在电话里"阿诚哥阿诚哥"叫得可甜,他就知道坏事情了。
"阿诚哥,我好久没见你没见大姐了,你们想我没有?我好想你们的呀,就是不想大哥……也有一点点想的,只是和阿诚哥比起来,就不算想了。悄悄告诉你一件事情,老师叫你来看看我呀……"
"小少爷,你又捅什么篓子了?"明诚叹气。
***
"所以说阿诚哥,这就叫'留余庆',"明台把绳子绕在包好的粽子上,"那次你没帮我瞒大哥,害得我被他用板子抽屁股,疼得一个月都坐不下去呢。所以你现在有难,我为什么不踩上一脚,刚好可以报一箭之仇。"
明台其实还有话没说完,当初那本语法书可是好福气,没经过水淹土埋之灾,反而有佳人为它抚平卷起的书角,并在上面认认真真地批注记笔记。
他把书送给了隔壁班真正丢了书的女同学,长得可漂亮了,还很傲气,一直都不肯理他的,要不是那次仗义一把,她怎么会红着脸对他道谢呢。
"别以为我真不知道,你小子把书送给了一个小姑娘。要是我真一五一十告诉大哥,他可是不会打你屁股了,直接打断你的腿。"明诚笑眯眯的,笑得明台要发抖。可仍是在心里嘴硬:这样倒好呢,反而像不畏强暴的英雄,但被打烂了屁股,性质就万万不同,全被归到调皮捣蛋的孩子一列了。
时间线是崩坏的,我只是想讲个故事,顺便舔一下女神而已(哦对,女神还在下面没粗线
我已经尽力了(微笑手动再见
和以前的任何故事都没有关系,话说我没有一篇之间是有关系的啊
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文了,应该是有的,因为我写了,但是没写完,事情就是酱紫
哦,后面也和这个一样没有任何看点啦,差不多是这样的:
"你混账!"
"你也混账!你可以死,我可以死,唯独你的兄弟不能死吗?"
"要死也不能被你这个疯子拉去白白送死!你是怎么教徒弟的?!"
"总比不上你教弟弟,都教到床上去了!"王天风冷笑。
"王天风!注意你的措辞!"
滚去写作业了,再见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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